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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4岁的杨壹,是那种最普通的县城青年。高中辍学后,他跟着父母去了城里的工地,也许会就这样打上十几年工,攒钱在老家盖房、娶妻生子,然后回到工地继续打工,像他的父亲那样。
杨壹跟着网上的人炒比特币,玩的是合约,可以用杠杆“买币”,并通过预测货币的涨跌,来获得收益。对于没有足够本金的杨壹来说,这是一种门槛更低的玩法,但风险和机会同等大。
在互联网上搜索“合约”,总会弹出“玩合约必死”的忠告。即便如此,还是有人狂热地渴望在这场财富游戏中淘金。比如杨壹。对于“暴富”的憧憬,像个深不见底的漩涡,将他一次又一次吸入币圈。
在过去,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运气赶上时代的任何一班财富快车。如今,他沉迷这场以小博大的游戏,认为自身终于能够握住撬动财富、实现阶层跃升的跳杆,尽管那其实是一把收割他的镰刀。
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点进虚拟货币的线上交易所,杨壹想到了潘多拉魔盒的寓言。打开虚拟货币这个“盒子”后,他的生活陷入一种麻木的循环:炒币,欠下网贷,去工地还债。
但在当时,杨壹以为自己发现了一片“新大陆”。在交易所的衍生社区里,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活跃着,人们在这晒单、交流炒币心得,或是开课传授经验。杨壹像刚踏入冒险游戏的勇者,在社区里接收“新手教程”。
那是2019年。二月,比特币的估值还是3500美元,等到六月他进入时,最高点已经涨破1万美元。那枚看不见实体的货币,在短短四个月内身价翻了三番。
手握比特币的屯币党,在这波春风中资产升值;部分合约玩家,通过对涨跌走势的正确判断,也实现了以小博大的翻倍。他们在社区里晒出自己令人艳羡的资产截图,在评论里相互恭维和请教。杨壹看着那些截图里数得让人眼花的零,第一次觉得,财富离人这样近。
杨壹暗自欣喜,感觉自己发现了一条更容易赚钱的捷径。更重要的是,这让他有了离开工地的希望。
杨壹在高二的寒假辍学,去了父亲所在的工地。他家位于贵州六盘水的一个小镇,在那里,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少见,他还在初中时,很多同级生就已辍学。去向也不多:在街上游荡;或者,离开小镇到县城找份工作;如果去更远的地方,一般是戴上安全帽,投身大中小城市的基建事业。
建筑工人的工作非常辛苦,有时,需要面对的危险更多。他去工地的第一年,父亲从两三米高的架子上坠落,膝盖粉碎性骨折,躺了两周。由于没买保险,最后工头只拿出了两万块医药费,把这件事草草了结。
这使杨壹对工地生活产生了抵触。接触到币圈后,他幻想自己也能像社区里的那些玩家一样,一夜之间拥有数倍资产。这样他就可以摆脱那个满是灰尘和噪音的世界,也终于有能力卸掉生活压在父母身上的担子。
合约交易,对应的是现货交易。如果拥有足够多的本金,可以直接买下货币、静静等待升值。这是较为保险的玩法,但对杨壹来说,靠屯币获利太慢了,也需要资金,像他这种手里无钱的年轻人,直接被挡在这种玩法的门外。
而合约类似股票市场中的期货,通过预测货币的价格涨跌来获得收益。更重要的是,搭配杠杆,它可以将投入的本金翻倍,进而使收益翻倍。本金1万,搭配100倍的杠杆买比特币涨价,当比特币的价格持续上涨1%,本金则实现100%的翻倍,直接获利1万。
但如果买错方向,亏损同样是100%的。比特币价格只要下跌1%,1万本金直接无影无踪。像这样损失掉全部本金,被称为“爆仓”。
在币圈,许多人曾因市场动荡而频频爆仓,最终血本无归。但也有人靠着操作和胆量,在高倍杠杆的加持下飞升,一夜暴富,成为传说。
白天,他随师傅在工地干活,有空就打开手机,跟着活跃的老手学看涨跌的曲线,判断货币之后的趋势。晚上,他洗漱后仍不休息,在交易所里进行合约交易。先把现金换成稳定币,填入杠杆倍数,再判断涨跌,买入还是卖出。每一个选择都关系着这笔钱的结局:翻倍还是爆仓?
结局往往都是“爆仓”。在此之前,平台会提前预警,如果不及时追加保证金,本金就被“爆”掉;而交完这次保证金,也难保曲线下次的变数,最后常常与本金一并折损。
失去最初的几百元后,杨壹不甘心,觉得是自己技术不够好。他操作更谨慎,但欲望在加大,投入的钱从几百加码到一千,杠杆倍数的单位从十升到百。银行卡里的钱变少了,交易软件里的数字出现、增加,又再次归零。
他几乎被合约交易推着走。每晚,人就像悬在空中走钢索,一颗心随曲线的晃动而上上下下。资产的实时跳动让他无法安心合眼睡觉,躺不了几分钟,又会起身拿手机。
炒币不到一个月,他输光了打工两年攒下的四万多存款。又欠下六万网贷,才终于停止,只因拿不出再次入场的钱。输到最后,杨壹没有实感。唯一让他不甘心的是,他失去了下一次入局的机会,那个“把钱赚回来”的可能。
杨壹终于理解某些合约玩家口中的“死在黎明之前”,他投入的钱几乎每次都没能撑过一夜。有次他累得握住手机睡着了,第二天醒来,钱已无影无踪,只有信箱里留下“您已爆仓”的短信提示。
他很少赚钱。即使赚了,也总在等待它持续上涨,最后等来一场曲线变向,钱连本带利地爆掉。
现在,杨壹明白了,合约是属于底层炒币者的赌局。有钱人能拿出丰厚的闲钱投入,用小杠杆在里面慢慢玩。而他们只能开着危险的倍数,拿存款、生活费,甚至靠借贷来搏一个“财富自由”的可能。这片大陆,不是他想象中的逐利场。
在币圈的各种社群里,杨壹见到许多被撕裂在生活与欲望之间的人。有人在里面求助,问亏损后何去何从;有人写下长文,反思自己如何走到今天这步。也有些留下跳楼讯息后就消失的人。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黎明。
假如拥有钱、稳定的工作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,杨壹感觉自己必然不会再碰币圈。但他一无所有,炒币就像童话书里的那根火柴,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划亮它。
这个在币圈搏击的年轻人,在父母眼里一直是个乖孩子的形象:安分、话少,做事稳妥。唯一没听从大人的那次,是他坚持要去县城读高中。
在他们高中,大概一半的人能上大学,多是二本或三本。他排在班里中等偏下,如果坚持到高考,或许也能考个三本。
可刚读半年,他就想要辍学。与成绩无关,只是单纯觉得“读书无用”,他把想法发在,被一个网友劝住,又多读了一年。读到高二,还是辍学了。“身边很多上了三本的同学,最后也没什么不一样。”
最直接的参照是自己的父亲。初中毕业,父母就去了温州的工地,他则独自前往县中,开始住校生活。工地一年能挣七八万,为了赚钱糊口,背井离乡去周边的大城市务工,在当地是极其常见的选择。许多县城里的孩子,更早地与父母分离,成为“留守儿童”。
但杨壹渴望能有一个温暖、稳定的家,不想重蹈覆辙。在工地打了半年工,他开始寻找回到县城的机会。先是回去征兵体检,但他查出了“肘关节超伸”,被刷了下来。接着又在县城歌厅里找了份工作,但每个月只有两千的工资。最后,他只好又回到工地。
人生走入了死局:像父母一样在工地,就不能陪在家人身边;想要回县城组建家庭,月薪两千显然难以负担;稳定的、收入满意的工作,不会向这个没学历、没技术的年轻人开放。
匮乏、绝望,加上一无所有的决绝,滋生了极大的欲望。尽管连续折损本金和贷款,杨壹始终无法停止对暴富的幻想。
2021年的夏天,杨壹第二次炒币,亏损两万多。这使他产生了畏惧之心,“就感觉怎么玩都是输。”他删除了所有的币圈好友和交易软件,决心不再炒币。
在币圈,“凉兮”几乎无人不知。这一个名字总和三个数字绑在一起:519、1000、1000。
“519”是指2021年5月19日的虚拟货币暴跌事件,资料显示,当天爆仓总额达到62.8亿美元,约合404亿人民币。这天,在无数人弃仓逃生的同时,凉兮拿着1000元本金,用高倍杠杆滚仓到1000万人民币。当时他17岁。
所有人都没想过,抓住这波历史性大跌的,会是一个孩子。初始资金1000元,这几乎是任何一个人都能达到的“开局门槛”。手持千元入场,成为千万富翁,凉兮实现了这个近乎荒诞的可能。
尽管现在凉兮身上的千万收益已变为负债,但至少在那一年,他得到了一切。暴富、流量,几个交易软件的创始人接连给凉兮送出梦想基金,奖励他“越挫越勇的精神”。
去年,他来到上海跟着朋友跑外卖,也还是为了钱,他听说“一个月能挣两万”。这是他离开县城后去过的第一个大城市,在这座城市里,外卖员像蜜蜂一样跑来跑去。
他二月来,跑得不够快,没赚多少钱。四月上旬被封控,一房间里十个人,从早到晚地在美团抢菜。骑手们提前解封后,他和朋友住在桥洞,全城送菜。五月他把业务跑熟了,很少再超时。六月,他攒下了些钱。
欲望也许就是这时找上来的。“去那边就见识到更富有的生活。”杨壹停顿了下,“感觉差距太大了。”上海让他对更好的生活产生了向往,跑外卖和干工地都磨损身体,不是长久之计。环顾身边的途径,只剩下炒币,一个可以被他自己抓在手上的跳杆。
六月下旬,杨壹第三次开启自己的炒币之路。第一天投入了五千,没成。手头还剩有跑外卖攒下的两万,是他全部的积蓄。
为了钱,他在封控期间四处奔波,出租屋回不去,他和骑手朋友们在公园或桥洞过夜。为了更多的钱,杨壹咬咬牙把它们扔进去。挥霍的速度超过他自己的预料,两天过去,他亏得只剩下饭钱。
他很伤心,本打算到此为止,又觉得“要搞就搞大的”,于是伤心转为一种决绝。恰逢手机里的一个网贷软件突然额度暴涨,他先是借了五万,后面又借了三万。事情发展到这里已很难停下,他继续下载别的网贷软件,最终借了十三万多。
7月1日,杨壹花光了这笔钱。上午十点半,他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个“废”字,宣告这场博弈的结束。
期间他有想过停下,最后还是被自己说服,觉得已没有退路可走。他总害怕收手后的下一秒会出现什么动,收手便会后悔,不如把翻盘的希望押在下次开单里,直至搏击到最后,连手头用来吃饭的700块钱,他也会投进去。
“本来就感觉自己一无所有,才会想要去搏。”他说,“我越没那个机会,就越狂热地想给自己创造机会。”
当炒币成为一场财富游戏,大部分人的动机,都是希望能够通过它发达。他们不知道闪电网络是什么,不懂得比特币的分叉,又如ICO是哪三个单词的缩写。这些未能理解区块链本质的普通投资者们狂涌进市场,成为炒币“擂台”上最原始的搏击者,同时也是匿名助推比特币升值的被迫害者。
爆仓多次后,杨壹现在也承认,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入场,就是等着被割的韭菜。“我们都清楚自己是韭菜,但还是想在狮子里面抢肉吃。”他把自己逗笑了。“抢不到肉,汤也行。”
去年他欠贷十三万,催收的打电话打到了家里。父母这才知道,在看不见的地方,他已走上另外的轨道。
对于这个小镇家庭来说,十三万负债并不轻松,母亲第一次为他哭了,杨壹心里难受。他听从了父母的建议,安心回到工地上班,家人为他凑够了那笔钱,解除了债务。
但杨壹不想一直呆在工地上。他辍学出来已有六七年,光是工地上的日子就占据他近五年的青春。
“工地太危险了。”他边说边叹气。前年,他在一对兄弟包下的工地上做工。上一分钟,工头的哥哥还在和他聊天,下一分钟,塔吊上的木板滑脱后掉到对方头上,人没了。高得可怕的塔吊,容易出事故的运货车,工地上的钢筋与坑洞,都让他想逃离这里。
工地是我这辈子的归宿了么,不会的,等我把伤治好了我还会再出来的。哪怕遍体鳞伤了,我也不想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。
今年他二十四岁,准备在工地干到过年,至于明年的打算,杨壹掰着指头给自己数出:工地、进厂、跑外卖。“但这三个都不是我想要的。”
去年年初,他交了五百学费,进入一个自考专科的学习群。老师把网课视频发下来,让他们利用自己的自由时间学习,完成后在群里打卡。
杨壹坚持了半个月。跑外卖十点才下班,他就学到十二点,常常因为太累而睡倒在老师滔滔不绝的话语里。他后面还是放弃了,感觉自己不是拥有“自由时间”的那类人。那门没学完的思政课,已经不记得是马原还是毛概。
对于他来说,最美好的日子可能停留在学生时代。读高中时,朋友借了他一本巴掌大的小书,是关于比尔盖茨的,杨壹放在枕头下面,每晚读几十页。高二辍学去工地前夕,室友们朝他开玩笑,说你也要去做比尔盖茨?
他当时以为,未来就像商业书里写得一样,处处充满机会。出来后发现,一个没学历、没技术的年轻人面对的世界,处处都是艰难。维持活着的状态,已是很多人的全部。
在上海跑外卖时,有个比杨壹大十岁的骑手大哥,听说他玩币圈,跑来找他谈心。大哥年轻时炒股,亏了四十万,如今还在还债。“这么多东西不是我们能玩的。”他对杨壹说,“我们只知道如何把钱扔进去。”
但杨壹不是一个会就此甘心的人。当被问还会不会再炒币时,他犹豫了会,略为无奈地说,如果有机会,应该肯定还是会去玩。他现在的桌面上,还留着币圈软件的专属分类,里面是一些交易所和资讯软件,共有十个。心里那点小小的希望,始终没有办法放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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